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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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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27 06:58: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明天


我是在酒楼上意识到曾祖的存在的。当时我们一伙一起吃完宵夜,其它人都散了,因为心情烦闷的缘故,我单独留下来,要了一瓶茅台,就着残菜继续喝。不一会,我的一位同学去而复返,在我身边坐下。一直在包厢门口侍候着的服务小姐迅速送来了一套干净餐具,于是,我和他对饮起来。
你知道你这次为何没能提上来吗?同学是那种哲学家型的的人物,细长的身材与手指都很像竹节,眼光和语调也骨突突的,此时,他把臂肘竖在餐桌上,两手合抱,支撑着下巴,双眼骨突突地盯着我的额头,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还不是钱花得比别人少些的缘故,说完后,我撇了撇嘴。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这还远远不能完全地表达我的情感,我又补了一句:我真后悔,当时怎么就舍不得多花点呢?
你说的可能是原因之一。不过,那倒是用不着懊恼的,因为花出去的钱是不可能不发生作用的,只是时间还没到罢了。但是,我说的是另一个。当然,完全可能是唯一的,否则,我是不会说出来的。
另外的原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的原因?我又撇了撇嘴。我请求你,不要撇嘴好不好?不过,你放心,这也没关系。真正的原因其实写在你的额头上,而不是写在你的嘴上。
写在额头上?我知道,我撇嘴的动作不十分好看,可老是控制不住,但是,无论如何,这也不应该是被攻击的理由吧。我心里更不舒服了。不过,这个家伙确实懂得谈话的艺术,他再次强调,它就写在我的额头上,使我的注意力彻底转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命中注定的?我想起一个传说:已经做到了办公室主任的同学数年前就参加国内首批道术研究生班的学习,现在已经得了道,不仅能看相算命脉,祛病消灾,而且因为天眼已经开通了的缘故,能直接看到任何时空包括另外一个世界的景象。我一直不相信那种玩意,不过,想到命中注定已经做不成局长了,我感到很伤心,便再次撇了撇嘴。既然控制不住,况且又不是特别难看,就让它时不时地撇一下吧。
不,你想错了。命是有的,不过,与命相联的运却是靠人营造的。有些人命不见得很好,但是,因为营造得好的缘故,运便盖过了命,使命运呈现出另外一副面貌。譬如布什父子本身并没有做总统的命,但是,由于得到高人的指点,祖坟葬在了龙脉上,他父子两代人就打破命的局限,做成了国王。说到这里,同学掏出一盒极品云烟,扔过来一支,我迅速掏出打火机来,先替他点,再点我自己的。烟雾从我俩嘴里冒出来,飘飘荡荡地向空调通风口对面散去。他接着说,再譬如萨达姆原本是有做总统的命的,而且还真的做了总统,可是,因为他的祖坟——啊,最初也是葬在龙脉上的——遭到了破坏,他便理所当然地上了绞刑架。
你的意思是说,我祖父的坟葬得不好吗?倏忽间,我差不多绝望了,不过,一个疑问迅速从心底及时地冒了出来,我脱口问道:可是,我为什么又能做到副局长呢?
你给你曾祖上过坟吗?同学噗地一口把烟灰吹到那条仅仅被撕走一小块的鲈鱼的花背上。曾祖?我心底突然浮现出曾祖这两个字的图像,点横撇捺的。随后,我就看到一个枯瘦的老头,穿着一件灰布夹衣,腰间挂着一只只能装二两酒的扁酒壶。紧接着,出现了一个矮胖的老太太,她正在秧田里踩草;她的脚很小,真可以称得上三寸金莲,这使她很容易把它摁时烂泥里;可是,因为有点站不稳,她必须把那只刚提起来的脚迅速踩下去,所以,她的动作便快得像是在跳快三舞步,样子很可笑。我知道,这二位就是我出生前就去世了的祖父祖母。可是,曾祖是什么呢?毫无疑问,曾祖也是祖。可是,曾祖是什么祖?又是什么样的人呢?我费神想了想,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曾祖?
看来我没看错,你和这个时代的其他大多数人一样,都把曾祖忘到了脑后。不过,这不能怪你。现代风水理论认为,一座祖坟只能管三代,三代之后就不起作用了,这自然影响到后代对祖先的态度,使人们只关心祖父的坟墓,对曾祖和比曾祖更长一辈的祖坟却置之不理。殊不知,一座祖坟其实是能管五代的,换言之,后人必须关心五代之内的所有祖坟,否则……
否则就会怎样?我放下酒杯,双手伏在桌子上,像乌龟那样把头伸过去,急切地问。很明显,与事物的发展过程相比较,我更喜欢提前知道结果。
我们都知道,我们的祖先表面上已经死了,其实只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活着。活着,就要消费,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是只消费不生产的,所以,他们的生活完全靠这个世界的后人支持。由此可以想见,要是后人时时记得他们,按习俗约定的时间为他们提供丰富的物质,比方说冥币,那么他们的生活肯定会是很幸福的。相反,要是后人忘记了他们,因为得不到必需的生活条件的缘故,那么他们的生活肯定会是很痛苦的。以常理论,幸福后面都潜藏着感恩,而痛苦呢,后面接着的必然是怨恨。当然,无论是感恩还是怨恨都是针对他们的后人的,假如他们确实还有后人的话。因此,从根本上来讲,我们从祖宗那儿究竟能得到些什么,比如说帮助、漠视、或者刁难,完全取决于我们对他们的态度,帮助、漠视或者遗忘。啊,别着急!我就要谈到你了。很明显,你对你祖父是很关心的,因为你升到了副局长。可是,另一方面,你忽视了你的曾祖——啊,就是你祖父的父亲,因此,你只能得到他的漠视,甚至可能是刁难。还必须看到另外一层,那就是你给予祖父与曾祖的待遇不同,必然使他们因生活条件不同而分别产生鄙视与嫉妒的情感,在它们的驱使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必定发生本质的变化,由父子变为敌人。敌人之间总是相互对立与破坏的,因此,在你升任局长问题上,你祖父极力赞助,可是,你曾祖却坚决反对。就这样,他们所施加的影响便势均力敌,抵销了。于是乎,你就只能保有原来的职位了。不,你不能怪他。因为还有比这更糟的,那就是不仅得不到提拔,反而被降职,甚而至于……你明白了吗?
明白?啊,明白了。谢谢!谢谢!在得了道的同学阐述这番道理的时候,我边听边想,感觉他说得句句在理,便不停地点头;点着点着,我渐渐忘记了辩析他所说的话的意义,反而在那种特殊的话语节奏中沉沦了。不过,得到提醒后,我迅速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我猛地站起身来,大声问道:那……那我岂非完全没了指望了吗?
忘羊补牢,犹未为晚矣。得了道的同学挺直腰杆,一边扣着桌子,一边摇晃着脑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
真的不迟?
真的不迟。你可能没注意,我刚才说过你曾祖反对你升职,但是,从结果来看,他并没有不遗余力。换言之,他给你,同时也给他自己保留了余地,并没有一下子把事情做绝。
那……那我该怎么做呢?同学的话可能还没讲完,我就把它打断了。也可能是考虑到时间太晚了的缘故,他只说了一句,你先回去看看吧。事后我想了想,才明白他这是在卖关子呢。不过,尽管已经头晕脑涨了,我当时却没错过机会,在签单的时候,我让服务小姐加了两条极品云烟,然后把其中的一条给了他。稍后,我就和他乘着夜色离开了。

我又失眠了。不过,我考虑得最多的却不是钱,而是得了道的同学那句有头无尾的话。他说,你回去看看吧,对此,我很疑惑。看什么呢?曾祖?还是曾祖的坟?如果是指曾祖的坟墓的话,事情也许会好办一些,要是指曾祖本人呢,我就真的不知该怎么做了。再说啦,曾祖的坟也不见得看得到。因为从小到大,我确实从未意识到曾祖的存在,当然,也从未给他上过坟。而我父亲呢?我怀疑他也和我一样对曾祖毫不知情,因为我确实想不起来,他曾在什么时候提过这位祖宗的祖宗。假如实情确实如此,那我该怎么办呢?
快天亮时,我眯了一会,接着就醒了。我感到胸口发闷,身子有点软,不怎么想动。不过,在吃过早点后,我还是开着车去丧葬用品商店,买了些香蜡纸钱烟花爆竹,然后回老家去了一趟。其时正下着雨,可见度比平时低,我花了差不多一小时,才到达弟弟工作的乡中心小学门口。守门的是一个壮汉。不过,再壮的汉子也不过是一条狗,是不可能不认得主人的。他撑着破雨伞,恭恭敬敬地打开大门,还告诉我,弟弟在哪个教室上课。稍后,见我没挪窝,他又说,要是您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帮您去叫他吧。
好的,麻烦你了。我从车上递下去一支烟,他受宠惹惊,接过去插进帖身的衬衫口袋,走了。我也点上一支,在车里边吸边等。大哥,您好!不一会,弟弟就来了。他的身材和祖父很相似,躲在门卫的雨伞下面,身子不得不躬着,那样子使我有点难过。不过,他下面那句话却打断了我温暖的情绪。他说,您先回去吧,我得把课上完,再走。
你的课就那么重要?我很想再补一句,你上一节课值几个钱?不过,我及时发现门卫正在张着耳朵听呢。我意味深长地斜睨着门卫。门卫眨眨眼睛,很快就明白了。门卫说,郭老师,你就跟着郭局长一起走吧,班上我替您看着。至于校长……我会向他解释的,不要紧的。
这不好吧。弟弟回过头去看了看教室,又掉过头来,犹犹豫豫地望着大哥。我想和你一起去祭一祭曾祖,说完,我又补了一句:这很重要的!
那好吧,老黄,班上就麻烦您了。说完,弟弟就躬着身子,爬进了小车。
回到老屋,正好赶上父母开始用午餐。母亲怪我们事先没打招呼,然后就唠唠叨叨地跑去厨房,说是要给我们加煎一碗鸡蛋。我端起酒杯,向父亲问起了曾祖的坟。父亲迟疑了好一会,吞吞吞吐吐地说,曾祖的坟在郭家岗,他只在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具体情况已经记不得了。你……您老人家怎么能这样呢?蓦然间,我感到怒火中烧,差点要骂娘了。不过,我及时地刹住了车,尽可能和缓地接着说,要知道,一座祖坟是能管五代的。
我……我当然知道,一座祖坟是可以管五代的。父亲去年患过一次轻度中风,原来方方正正的脸瘦了些,嘴角还有点歪,现在他就歪着嘴,结结巴巴地替自己辩解。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你还要守着唯物主义那一套?
唯物主义?我都快要进土眼了,还管他娘的唯物唯心主义!不过……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他?
您知道,近两年家里老是不顺。前年,您中了风,去年,弟弟摔伤了腿,今年……唉!
今年,你想升局长,没升成,对吧?父亲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微笑,睥睨着,这使我感到更窝火。不过,我完全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土改时就进了乡政府,一直干到退休,还是副科,对级别比他高的官员总不太看得顺眼。我不怒反笑,提醒他,明年,两个小的就要高考了。顺带的,我瞥了一直魂不守舍地搓捏着酒杯的弟弟一眼,暗暗地希望他能站出来,出一把力,说服那个老顽固。他女儿,我可爱的侄儿明年也要高考,虽然成绩很好,但也难保不临考失利,我相信,他当老子的也想得到祖宗的保佑。可是,他还是在搓捏着他的酒杯,没吱声。这也是一头无能的犟驴。
嗯,这倒是一件大事。不过……
您今天是怎么啦?我不耐烦了。老是不过不过的。
你真的想知道?父亲盯着我,接着说我担心,你听完后会感到失望。因为……因为你曾祖是一个地道的败家子。抽烟,喝酒,赌博,嫖娼,样样在行,当家不到十年,就把老祖宗攒下来的一百多亩水田全败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害得你祖父祖母吃了一辈子苦。老人们说,子不道父过,当然,更不道祖宗的过,这就是我一直没跟你们提他的原因。至于祭祀嘛……你觉得方便吗?
听完父亲的介绍,我不只是觉得不便,还生生地感到了恐惧,因为我明白,我也是抽烟喝酒赌博嫖娼样样在行的。不同的是,我坚持不花自己的钱,也基本上做到了,这原本是能使我置身于败家子行列之外的。可是,我却由此想起了儿子。儿子还小,还没开始嫖赌逍遥,却已经学会了吃喝玩乐。我一直苦恼着,因为我一直在提心吊胆地捞钱,还舍不得花,怎忍眼见儿子挥金如土呢?我也一直期望着,因为儿子现在还小,还不懂得贪污受贿是很辛苦的,是要冒极大的风险的,但是,他长大后便自然而然地明白了,不再光顾着吃喝玩乐,还能想到做些正事。可是,我没料到我竟然会有一位败家子祖宗。祖宗是败家子,呀,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我突然明白了,我现在要做的,不再是争取曾祖的赞助,而是割断他和我、尤其是和我儿子的联系。血缘方面的联系肯定是没法割断的,不过,那种无形的联系终归还是会有办法的吧?
你多虑了。当天晚上我回到城里,用电话把那位得了道的同学拉到海鲜酒楼,向他说明我所了解的情况,他沉吟半晌,然后十分肯定地说。不,我没觉得这是多虑。您想呀,我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捞钱,图个啥?我自己根本花不了几个子儿,将来还不是要传给儿子?可是,要是他是个败家子儿,那我传给他又有何意义呢?看到他点了点头,我又说,我相信,您是能够完全理解我的想法的,因为……
别说了,我理解。不过,你所盼望的与你所担忧的,表面上看起来是两码事,其实,在你曾祖那里却可以统一起来。得了道的同学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在桌子上像弹钢琴一样地扣着,一边说,因为究竟给哪个后代遗传什么样的品性,施加什么样的影响,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由我们的祖宗兴之所至决定的。喏,这会儿他很高兴,他就给我们一些优良的品质和积极的影响。可是,下一刻他对你很不满,他就会一股脑儿地把所有恶劣品德全装进你的脑袋,于是乎,眨眼间,你就由一只铁公鸡变成了一个败家子。因此,回到我前面说过的,那就是我们此刻——对,仅仅是此刻,究竟能从祖宗那儿得到些什么,包括内在的品德与外在的影响,完全取决于我们对他的态度;你把他待候得好,他就给你好的;你不理他——啊,你刚才提过的那种想法,此刻他已经知道了,正在大发脾气呢。嘘,不要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因为这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关键是要时时牢记,对他千万别表现出任何不敬,而且,连一丝一毫不敬的念头也不可以有。念头?对,念头。这一点,汝今能持否?
我不知道我将来能否做到,但是,我肯定现在我是无法做到的。因为就在我完全明白得了道的同学那番话的真实含义之后,我心里对那位从未见过面的曾祖不仅毫无敬意,反而充满了蔑视与憎恨。很明显,那个人生前既未以美德垂范于后人,死时又没留下任何遗产,而在那个世界里呢?却又不仅不能自食其力,还要控制我们子孙后代的道德品质,和穷通祸福,实在是可恶到了极点。可悲的是,对此,我腹诽一下都不行。更可悲的是,我很想摒弃对他的腹诽,可是,我怎么也做不到。
迫不得已,我开始站在曾祖的立场上为他辩解。对,用辩证法。无庸置疑,吃喝玩乐嫖赌逍遥,给家庭是会带来一些不利的影响的,但是,对货币流通和经济繁荣却是非常有利的。再说啦,对家庭也并非全无好处。所谓穷则思变嘛。这方面,我祖父祖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曾祖败了家,祖父祖母怎么办呢?只有奋斗了。结果,一个败家子曾祖却造就了一个白手起家的祖父,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同理,假如我立马变成败家子的话,我儿子会怎么做呢?当然还要考虑到曾祖方面。败了家,得不到供奉,他肯定是会不高兴的。可是,在那种情况之下,他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极力赞助他的重重孙艰苦奋斗,因为,假如不这样,他会变得连希望也没有。哈!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种昨非而今是的喜悦。是的,过去,我是一只作茧自缚的铁公鸡,今后,我要做一个任情使性的败家子啦。
欣喜之余,我还意识到我内心的一个重大变化,那就是我对曾祖再无丝毫蔑视与憎恨,反而充满了敬意。很明显,曾祖是一位地道的智者,目光远大,能穿越俗常道德与道理,胸怀广阔,能从大局与长远出发,给子孙充分地保留发展的余地。更让人高兴的是,我也将成为他那样的智者呀!可是……我感到心底浮出了一朵疑云。不过,我没管它。先实践一段时间再说吧。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急不可耐,一心要把自己变成败家子。可是,我很快就发现,这比我当初想做一个清官更难。外在影响包括两个方面;别的官员仍在用公款消费,而我自己仍然像过去一样可以签单,个别场合,甚至还有人怂恿。内在影响呢?我不知道我所感受的,是否还是所谓的内在影响。比方说逛商场。我在口袋里装上三、五千块钱,一心要全部花掉。可是,走进商场一看,我又奇怪地感到,整个商场没一件高档商品是值得我花钱买的。于是,我强迫自己去看那些档次低一些的商品。结果可想而知,最后,我只好买下一把梳子,了事。我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可是,假如下次又是逛商场的话,我买回来的即便不再是一把梳子,价值却肯定比梳子低,比方说一条口香糖。
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考。心神恍惚之际,我突然想起和得了道的同学的那两次谈话。于是我明白了,我曾祖在对我施加影响,不许我做败家子。这其实是很容易理解的,因为一旦我成了败家子,他就要吃苦,或者说,他就要继续吃苦了。于是我明白了,我必须皈依我的命运,继续做一只铁公鸡,而且,开始待奉我的曾祖。

一个周末,我带着一位姓姜的师傅回了一趟老家。姜师傅是那位得了道的同学推荐的。瘦高个,窄脸盘,眉骨与颧骨都隆得很高,眼窝深陷,穿着一件青灰色的对襟布钮夹衫,著黑色瓦口布鞋。他是农民,从他背着的那只已经磨得发白的帆布书包上,我看出他的日子过得很窘迫,不过,这反倒增强了我对他的信任。这次,他的任务是替我戡探我曾祖坟墓的具体位置,究竟如何进行,我事先并不了解,这也使我感到好奇。
到达郭家岗后,父亲在乱坟堆里转了几圈,找到一片坡地。他肯定,曾祖的坟就在这里。可究竟是哪座呢?他边看边念叨着他七、八岁时跟着我祖父来上坟的一些细节。比如,穿过一条通道,现在他已经找到了那条通道;比如第二座,现在他也找到了,可是,那是一座新坟;比如,……等等。很明显,依赖他糟糕的记忆来认曾祖的坟,将会是一件极其荒唐可笑的事情。于是,我给姜师傅敬了一支烟,请求他开始工作。姜师傅微笑着点燃香烟,客气地问:不让老太爷再回忆一下?
啊,不用了。老太爷尴尬地笑了笑,补充说,你开始吧!我相信你。
那好。姜师傅从肩上取下帆布书包,蹲在地上打开,取出一些什物,包括一对小蜡烛、数支线香、一个罗盘和一柄带红缨的铁镖,还有小半瓶高梁小曲。忙完后,他要我弟弟取些清水来。弟弟拿着事先备好的脸盘就近取了些,我见那水有点浑浊,就叫他去更远些的那条水沟里去取。来的时候,我发现那里不仅水很清澈,还有很多鲫鱼在上水,我觉得那是一个好兆头。可是,弟弟说,没必要那么麻烦吧。
我知道弟弟并不是怕麻烦,而是对此事不以为然。他说过这样一件事:去年七月半,他给郭氏列祖列宗烧纸钱,不知怎么回事,钱纸中竟然夹杂着一颗爆竹,突然炸了,所有火灰全扬起来,把他两腿间的毛全烧光了,还差点伤了眼睛。他还说:我给你们送财喜,你们怎么能当场就让我受伤呢?我感觉这正是他的愚笨之处,因为他不明白,倘若不是祖宗保佑,他那双眼睛当时就给废了。我默默地从他手里夺过脸盘,泼掉脏水,快步走到那条水沟边,打来了一盆清水。
您这样郑重,您曾祖一定会保佑您的。啊,也会保佑您全家所有人的。
说完,姜师傅接过脸盘,放在地上,燃香点蜡,还念了一篇经文。稍后,他往脸盆里洒入几滴酒,撑开阳伞,遮住,然后就跪下去把头探到阳伞底下,看了起来。我试着想象那盘清水表面浮现出来的图像,但是,我头脑里白茫茫的,什么也没有。真是神人啦,我想。就在这时,姜师傅猛地站起身来,把那只带红缨的铁镖往地上猛地一插,大声说道:就在这里!
我认真看了看,那是乱坟堆中间的一块隙地,隐隐约约地隆起,底下似乎确实埋得有一座旧坟。其实,姜师傅跳起来的时候是那样的敏捷,扎铁镖的时候又是那样的果断,我感到,已经完全没有理由怀疑了。我瞄了瞄父亲和弟弟,他俩都没吱声,似乎也毫无疑问了。于是,我大声说,那好,就定在这里了。您觉得这座坟应该怎么修缮一下呢?
最好是修一座墓园。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坟垅一下,再把这边垫高一些。对,就是这里。您曾祖这座坟座东朝西,左有青龙环抱,右有白虎卫护,葬得很好,唯独后面虚了些,用土垫起来,就十全十美了。
姜师傅说得真好,仿佛知道我的追求似的。不过,最让我高兴的还是他吃午饭时说的那句话。当时,也许是事情圆满成功心里高兴的缘故,他和我弟弟侃起了古典诗词。原来,他俩都是县诗词协会会员呢。他念了一首自己的近作,请我弟弟指教。我弟弟正玩味着,他却突想想到了我曾祖的坟墓上。他说,您这座祖坟葬得真好。不过,它是只保佑男性后代,不保佑女性后代的。他当时肯定是喝多了些,才把话说得这样直白,我注意到,我弟弟的脸色马上变得很难看了。说实在的,我真的有点同情他,因为他生的恰恰是一个女孩,而且和我儿子一样,就要高考了。不过,我当时没意识到,姜师傅的这句话也给我惹来了麻烦。
吃完饭,司机开车送姜师傅回去,我留下来,和父母、弟弟商量垅坟、修墓园的事。我估摸着,修一个像样的墓园要花十多万。这笔钱理所当然由我和弟弟分担。可是,弟弟却坚决表示,他不出这笔钱。我火了。我说,你不要因为曾祖只佑男不佑女就想逃避责任。不管怎么说,曾祖终归还是你的曾祖嘛,对你还是有保佑之恩的嘛,你怎能忘恩负义呢。
忘恩负义?你说我忘恩负义?那好,你这么讲恩义,那就把事情包办了吧。
撂下这句话,他就径真冲出屋门,走了。这头犟驴!可是,我不能和他计较。我一边等车一边做父母的工作,要他们想办法说服弟弟。母亲沉默了一会,叹息着说,姜师傅太不应该了。他那句话太伤人了。父亲接过话头,说我看,就把坟垅一下吧,不必修什么墓园了吧。我也觉得心烦意乱的。但是我打定主意,一定要给曾祖修一座墓园,即便要由我独力承担。
可是,我很快就想到这很不公平。司机回来后,我叫他把车开到中心小学,然后叫他在校门口等,我单独去会弟弟。弟弟的房间在二楼,是二室一厅的,家具也很简陋。不过,因为我并没有打算坐很长时间,便没有感到特别不便。落座后,我随便问了一下弟媳,弟弟说她上课去了。这更好,因为按祖宗的规矩,女人原本就是不宜让她们参与祭祀大事的。我开门见山地说,你真的不出钱?他也很干脆,说是的。我拿不出那么多钱。再说啦,我存的那点钱得留着,给小孩做学费呢。
学费到时候我会想办法帮你筹,但是,这笔钱得你自己出。要知道……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已经决定了,不参与这件事,要办,你自己去办吧。
你……那好吧。不过,你得和我签一份协议。
协议?弟弟瞪大眼睛问道。
是的。墓园由我修,祭祀理当由我管,你呢?从此以后,你不得祭祀曾祖。
从此以后不得祭礼曾祖?……他似乎很迷惘,瞪大眼睛看我,好一会才醒过神来。哈哈哈,好!你这个主意的确很有创意。好!就这样定了。嗯,是现在签呢,还是等你修墓园的时候再签?
我当然想现在就签,因为我很讨厌拖泥带水的。但是,为了保持事件的严肃性,我还是先去城找一位熟悉的律师,起草了协议,然后在第二天上午赶到中心小学。签字的时候,我看出弟弟神情间有一种悲哀的意味。说实话,我差点心软了,不过,我认为这样处理这件事对双方都有利。不是么?我固然赢得了独享曾祖保佑的可能,他又何尝没有避免沉重的经济负担呢?
清明节转眼间就快到了。我挑了个双休日,又带着姜师傅回了一趟老家,在他的亲自指导下,替曾祖垅坟、修墓园。弟弟没参加,我少了个帮手,不过,这对我的影响不大,无非是多请一个帮工而已。
清明节那天下午,墓园峻工,其他人都走了,我单独留下来,在墓前石墩上坐下,点燃了香烟。
墓园是仿照曾国潘的墓园样式修的,很古朴,也很气派,统共花了差不多二十万。我一边随意地玩味,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得了道的同学说一座祖坟是可以管五代的。曾祖,第一代;祖父,第二代;父亲,第三代;我,第四代;刚好,到儿子是第五代。不过,管,当然不包括管者在内,因此,祖父是第一代,父亲是第二代,我是第三代,儿子是第四代,哈,还可以管到孙子呢。当然,权利与义务是紧密相联的。我要管父亲,这是倒数第一代,还要管祖父,这是倒数第二代,还要管曾祖,这是……怎么啦,这样算下来,我岂非还要管倒数第四代、第五代吗?我突然急出了一身冷汗。慢着,再算一下。我霍地站起身来,扔掉烟蒂,搬着指头算了起来。我很快就意识到,在曾祖之上,还有一代祖宗管着我的儿子,还有两代祖宗管着我,换言之,今后若想让我和儿子得到所有祖宗协调一致的保佑,我至少还得找到曾祖之上的另外两代祖宗的坟墓呢。我惊呆了。我突然下意识地在乱坟岗上奔跑起来。我知道,这样是不可能找到那两代祖宗的坟墓的。可是,我没办法让自己停下来。到后来,我甚至狂呼乱叫起来。究竟叫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既不知道那两代祖宗的名字,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他们。我一边跑一边叫,仿佛只是为了把自己累倒似的。
终于,我气喘吁吁地在墓园前停住,撩起衣襟,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此时,太阳正在下山,像一个宝光闪闪的晶球,挂在蓝灰色的天幕,而我头顶上空,浮着大块大块的云团,像点着了的棉絮,正熊熊燃烧。我在连接墓园内外的铺满白色鹅卵石的小径上躺下,忘乎所以地浏览着这一景象。一只野鸡在不远处腾跃起来,扑扑扑地飞向更远些的山岗。我想,明天又会是个大晴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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