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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半天堂》之《入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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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27 06:49: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另一半天堂》之《入川》


一、因为我看了前面文章的阅读率,所以这篇《入川》后,我将停止《另一半天堂》在小说论坛的连载。

二、这篇文章很长,是我沿着杜甫入川的路再走一遍后写的。放在大历史的环境下写。

入川



生病的人因为无事可作,总会胡思乱想,在金昌养病的两天里,每一天我都有些惴惴不安的感觉。西南方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我,并约定了时间,仿佛我若不在这个时间前去见面,他就要弃我而去,我永远见不到他的真面目。



我清晰的知道,他是杜甫。



我原本的计划是从陇南成县去探访古蜀道,但我当时并没有想到杜甫。我曾想到过秦朝,这是一条艰险到让吕不韦害怕,甚至不惜自杀来躲避的流放之路。况且我以为自己对杜甫的记忆不会苏醒的那么早,至少应该等到入川以后。可是这种记忆如同在我脑中生根发芽,迅速成长了。



我终于决定先去秦州,也就是如今的天水市,追寻杜甫的足迹。但文章的题目我在莫高窟时就已经确定了,还是叫《入川》。



一 大唐乾元二年



大唐乾元二年,即公元七百五十九年,是中国历史发生大转折的一年。是年三月,九节度使六十万大军在邺城彻底溃败,似乎暗示了这个世界历史上一度最强大的王朝即将没落的前途。但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安史叛军,也并没有因而赢得光明的前途。史书上说得明白,也是这一年,两年前在洛阳杀了乃父安禄山的安庆绪,被史思明杀死在邺城,安史叛军的末路也铺张开了。此后历史每隔两年重演一次,先是史思明死于其子史朝义之手,接着是兵败流亡幽州的史朝义自缢,被李怀仙斩首献给朝廷。



八年的安史之乱最终没有胜利者,除了失败者外,更多的是受害者。也许,每一场战争都是这样的。



这也是平淡的一年。史官们甚至连杜撰一次天文异兆的力气都没有了,陪着他们的皇帝四处躲避叛乱,因此天气也和往年一样。早春二月,三峡的风很急,带着厚重的寒气。被流放夜郎的李白在巫山遇赦,掉转船头自江陵返回。他以后的诗还是如从前一般洒脱,唱着“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游离在湖南境内,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中国的文学史,还是在这一年发生了转折。李白在湖南不久就生病了,三年后死在当涂。他死前的一年,王维也死了。此后直到大历五年,即公元七百七十年杜甫病逝于耒阳的船上,曾经皇皇乎,强哉娇的盛唐诗歌王国里,只剩下一个孤独的杜甫。



这一年,身在陆浑山庄的杜甫四十八岁,正当壮年。可惜就在去年,他因为给房琯求情,由原本就职位卑微的左拾遗,被贬为相当于地方官幕僚的华州司功参军,可以说他那本就不顺的仕途已经结束了。但此时他雄心犹在,认定了皇帝会回心转意,因为大唐现在最缺少人才。至少他坚信自己是一个经世治国的大才,而绝非是仅仅能够写几句诗的清客。因此春分刚过,他就匆忙地赶回洛阳去,继续寻找那虚无缥缈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梦。



此时他不是不知道,全国都在为邺城的大决战惶惶不安。相反,正是因为他很清楚唐王朝在这里部署了强大的兵力,才敢于那么放心的上路。可占有绝对兵力优势的唐朝军队,最终还是败了。我们已经无法知道当年那场战究竟是怎么打的,但经过邺城前往洛阳的杜甫,显然非常清楚。



到这一年夏末的七月,由于战乱加上大旱,引发关中饥荒,物价飞涨,杜甫不得不弃官从华州前往秦州,寻找他的生计。在这之前的几个月里,他于洛阳和华州之间一去一回,并写完了几首与那场邺城之战相关的诗,后人一般统称之为“三吏”和“三别”。



二 从华州到秦州



金昌到秦州路途比较远,但因为近几年修了一些高速公路,所以一大早上路的我,大约只用了一个上午就完成了路程。在路上,看着车窗外快速倒退的路边的树木,我清醒的认识到自己将要回到哪里。这种快速的时空转变让我忽然有一些慌张,于是我慢慢复苏自己对杜甫的记忆。



杜甫原本的打算是到秦州投靠自己的侄子杜佐,绝没有料到自己会在两三个月后就要离开。可事实确实如此,秦州变成了一个中转站。实际上,乾元二年这个历史上一个普通的年份,却是杜甫个人历史最关键的转折点,甚至因此可以算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这一年以前的杜甫,只能算是一个诗艺高超的爱国诗人,而从这一年开始,他成为了中国文学史上唯一的“诗圣”。



唐朝是一个大时代。这个时代里诗人辈出,并各有自己的闪光处。纯粹从文艺批评的角度去说,杜甫写诗的才华决不是冠绝大唐王朝的。而如果“圣”只是一种品德的褒扬,那么纵观那些在文学史上留名的唐朝诗人,谁的个人素养会特别差呢?他们基本上都具有热爱国家和同情弱者的品德,可后来却只有杜甫被冠以“诗圣”之名。



我曾经看到一些学者指,杜甫被称为“诗圣”,是政治包装的结果。我记得当时自己笑了,是嘲笑。虽然我见过最早推崇杜甫为诗圣的文字,是在清朝人叶燮的诗里,但这与杜甫本身是不是诗圣,及杜甫为什么是诗圣并不相干。



政治包装的明星的生命力岂会长久?他们顶多活在某个特定的朝代之中。老百姓也许会因为缺乏辨别信息的能力而被误导,但文人和知识分子却不会。高傲的中国文人别的本事不怎么样,但看人的本领是不错的,这也是他们一向吝啬赞美别人的主要原因。因此若不是真心的折服,任你是天王老子,他也许会口头附和着表扬几句,但决不会写入自己的文字里。因为每一个文人都深信自己的文章可以流芳千古,所以每一个字的下笔都要慎重。可就是在这种被称为“文人相轻”的中国文人生态中,却从来不会缺少对杜甫膜拜顶礼的人。谁有那么大的力量控制他们的言语?只有杜甫自己。因为政治的权力如同兑奖的礼卷,只在规定时间内生效,否则的话,就是那些学者以为唐朝以后的中国文人都瞎了眼。



可为什么杜甫是诗圣呢?纵观中国诗人那些美轮美奂的诗歌,从来不乏大气、豪言和壮语,也不缺乏典雅、透彻与深刻,唯独缺乏一种“大爱”。那些与杜甫一样身处士大夫阶层的儒者,之所以无法像杜甫那样成为“圣”,就是因为他们缺乏这种大爱。“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几乎是所有儒生做人的准则。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可以做到“胸怀天下”,成就一世英名,但是他们还是无法入圣。只有杜甫一人,不论穷达,始终在“胸怀天下”四个字后面加上两个字,那就是“胸怀天下苍生”。



前者我称之为大志,后者我称之为大爱,这也就是我之所以认同杜甫为诗圣的原因。



这些思绪整理完毕后,我也到了天水。与甘肃大部分的城市一样,这里楼不高,路较宽,太阳照在黄蒙蒙的地面上,像是发黄的照片里的传奇故事,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历史的气味。吃饭的时候我询问了南郭寺的方位,饭后马不停蹄地奔向城南彗音山。



南郭寺就在那里。遥想当年,面对忽然到来的杜甫一家,那位杜佐大约吓坏了吧?他绝对没有经济能力,负担这么多张嘴的,甚至提供不了那么多张床。所以到达秦州的杜甫,最终还是搬到了南郭寺。他原本计划的投奔,开始变成了逃荒。



过了籍河大桥后,我开始沿着一条芳草萋萋的黄土路往山顶爬去。风好像特别的大,南郭寺就孤零零的伫立在那山顶之上,也仿佛在风中摇摆着,连接着天空的寂寞。这是一座有一千六百多年历史的古刹,却只因为杜甫的光顾而闻名。杜甫在《秦州杂诗》中,写到了这座寺庙的环境:“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终于进得山门,虽然是下午三四点钟,寺内却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游人。亭庙间萦绕着低沉的诵经声,偶然有几匹鸟儿在眼前出现。杜甫诗里那棵横戈庭前的古树还在,看介绍才知道已经有2500年树龄的古柏,只是号称“北流泉”的井已经不见了。



当年杜甫的住所,是一个十几平米的小院子。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所很普通的小院子,如果不是因为改造成杜少陵祠堂,只怕会更普通。这里很安静,对于现代人而言,想要有这样静谧的生活环境,非得赚大钱买别墅不可。可对于那时的杜甫而言,这种安静是可怕的。



杜甫就是站在这个院子里,听着冲破黑夜不断传来的撞钟之声,一步一步把自己带到对一家人前途的担忧中去。来秦州前他就已经一贫如洗,加上一家人旅途的开销,到达秦州后他们基本上已经身无分文。“囊中空羞涩,留得一钱看”,原本以为侄子能够帮上忙,但是兵荒马乱的时节,大家自顾不暇,谁还有能力照顾这么大的一家子的生活。还好侄子总算资助了一些,虽然微薄也廖胜全无。但他已经不得不自谋生路,开始去采些草药来换钱了。我看了看四周的山峦,遥想着当年杜甫茕瘘的身影,攀爬在这些山丘之间,不由得伤感唏嘘。虽然在战乱的年代里药是紧俏物,可是嘴太多,而且靠卖药为生的人肯定不少,杜甫绝对已经开始担心还能在秦州活多久了。



但他毫无办法。今夜月明如洗,使他想到了朝廷。不知道战局发展到什么样了?去年六月他被贬到华州后,还写了《为华州郭使君进灭残寇形势图状》,主张渡河北进,直捣叛军巢穴。可是朝廷显然没有重视,否则不会有邺城那场战斗。杜甫感到了才智不能抒的压抑,更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



偶然间他想到了李白,这个他此生最敬佩的一个天才。这种思念在瞬间膨胀,让他不能自抑。他当然记得自己的三十三岁,那时他第一次在洛阳见到了比他大十二岁的李白。当时李白被唐玄宗赐金放还,仕途失意。他们约定秋间同游梁宋,后来两人还在梁园遇到了高适,就在那里豪饮游猎,谈古论今,一直相处了一个秋天。李杜一直到北上济南,才分道扬镳,而高适梁园会后,就独自南游楚地去了。



第二年春天,杜甫又在衮州见到了在那里探视家属的李白,于是又同游泗水。随后两人去会齐州司马李之芳,刚好北海太守李邕也在,四人同游历下亭。这次盛会成为了杜甫一生念念不忘的愉快记忆,直到十四年后的今天,还是历历在目。



他不知道自己以后没有机会再遇到李白了,命运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呢?但是他已经听说了李白被流放夜郎的消息,虽然自身难保,却还是免不了担心。就在不久前,他还写了两首《梦李白》。今晚他又想起来,担心李白承受不了流放之苦。颠沛流离的生活让消息变得闭塞,他根本不知道李白已经在自己一家人累然若丧家之犬时,于中途获赦,现在正在湖南优游。



在秦州的两个月里,他就这么每日忧心忡忡的过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因为他不知道国家的未来命运如何,而他却知道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他只能把这些情绪倾泻到诗里,所以虽然在秦州不过两个月左右,他却写了一百一十七首诗,可见他当时多么的痛苦。



正当他惶然无计之时,一个叫宰盖的同谷县令给他写了一封信,邀请他到同谷去居住。这是我昨天去飞龙峡杜甫草堂时,听导游说的。但她只说宰盖,却没有说他是县令。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中国的文人痛恨的几个人中,一个是莫高窟的王圆箓,还有一个是同谷县的县令,只是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叫宰盖。



导游宣传说宰盖盛情邀请杜甫,而且历史上同谷十分富饶,我们都姑且相信吧,杜甫也相信了。在秦州已经山穷水尽的杜甫立刻举家搬迁,去寻找他那位命里的贵人。



三 从秦州到同谷



当时的杜甫绝对不乏对一家人到达同谷后的生活的假设,他都幻想过什么呢?我并不知道,总之他迫不及待的出发了,甚至等不及天亮。我不知道杜甫离开秦州的具体日期,根据《发秦州》诗里的描述,应该是在十月的一个子夜。那是一个已经有了寒意的子夜,月亮磊落光明,给大地万物铺上了一层雾一样的白霜。杜甫一家人就踏着这片月色,无声无息的离开了秦州。也许是他不想被别人知道,也许是别人根本并不在意。



出于预算的原因,我没有在秦州住宿,从南郭寺下来后就直接往成县——也就是当时的同谷县走了。因为修了不错的公路,我只花了三四个小时就到达了,到的时候居然才晚上八点多。而这段路,杜甫一家人却走了将近一个月才到达。当然他们人多,而且当时没有现成的路,需要翻山越岭。从他这一时期的诗中,大体可以看出来他经过铁堂峡,到了盐官城,过寒峡、法镜寺到了青阳峡,最后到了同谷东的龙门镇、石龛、凤凰台等地。



虽然一路艰难万分,他却对不久的将来抱有极大的信心,因此他一路作诗,非常乐观。他大约没有少对自己的妻儿们说过这样的话吧,“到了同谷,就好了”。他的妻儿们,大约比他更渴望那个叫做同谷的地方吧,每一次听到这句话,都会欢呼雀跃。这种快乐太大了,大到甚至让杜甫等不及到达同谷县城,在只是县界的积草岭就表达了他对宰盖的感激,写诗说:“邑有佳主人,情如己会面。来书语绝妙,远客惊深眷。食蕨不愿馀,茅茨眼中见。”



转眼到了十一月,同谷县城中已经是白雪遍地。虽然此处的气候已经与兰州诸地的黄沙漫天不同,但西北地区特殊的大气候,还是显得要比其他地方冷得残酷。早早躲进被窝里的人们,没有注意到城里来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外乡人。他们衣衫单薄,仿佛不知道已经是冬天了一样,穿着夏天的衣服。看起来是一家子,其中一对大人怀中抱着孩子,手上还牵着几个稍微大一些的。丈夫乱蓬蓬的白发像满天飞舞的雪花,在风雪中摇摆不定,白的苦涩。妻子手上脸上长满了冻疮,已经分辨不出样子。那几个孩子也是瘦弱的吓人,脸色苍白,不断的往家长身上挤,希望获得一点温暖。当时的人们没有想到,同谷县的历史会因为这群人的到来而改变,更没有想到一千多年以后,这个饿死了他们几个孩子的地方会有这么多人靠他的名字吃饭。



他们就是长途跋涉后,终于到达同谷县城的杜甫一家子。虽然今天晚饭后,我还特地出去逛了一下城关镇,我却还是没有一点关于杜甫在城关镇的证据,无法复原他们当时见到宰盖的情形。这一段历史仿佛被上天悄悄抹掉了一般,是不是上天也觉得那段过往太惹人心酸呢?



传说中的这一段历史,确实是辛酸无比的。在传说里,那位杜甫口中的“佳主人”忽然失心疯一般变卦了,不仅没有给他们任何帮助,甚至连住所都没有提供,这也就是后来杜甫在同谷的住所为什么在郊外偏僻的飞龙峡,而不是在城关的寅宾馆的缘故。



但传说到这里又嘎然而止,没有人知道更多具体的细节。许多人对这一天有许多的想象,有人想象杜甫大义凛然地带着家人离开了尽是小人嘴脸的县衙,甚至有人想象杜甫还说了一堆豪壮的话。但我宁愿想象杜甫曾经在风雪中苦苦哀求,请求宰盖至少给他们找一个地方住一晚,吃一顿饭,并且宰盖总算没有天良泯灭,答应了这个请求,哪怕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赶他们离开。



因为我更不愿意想象这样的画面。在风雪的夜晚,月亮也照在这座城池上,冷冷清清的大街上,站着一群刚刚经过长途跋涉,衣衫褴褛的外乡人。他们满面苍白的颜色,与那冰冷坚硬的城池一样,在这夜里沧桑地等待。天下间只剩下各种各样的孤独的倒影,没有一个人。那是我们的诗圣,读书人心目中的神,却只能在这样的一个大风雪的夜里,一家人挤在谁家的屋檐之下,相互依偎着取暖,孩子们喊着:“我饿……”,杜甫再也不敢想起自己曾经在路上对妻儿们说:“到了同谷,就好了”的话,他甚至没有胆量叹息,就这么躲在屋檐下,偷偷看一眼天上的明月。



还是那轮明月,他曾经赋予诗情的明月。



四 同谷七歌



五月二日清晨,我起得很早,因为今天终于要到飞龙峡的杜甫草堂去了。读过杜甫的诗的人,大约都不会忘记一组诗,名字是《乾元中寓同谷县作歌七首》,当中记录了杜甫一家人在同谷县一个月的生活,那杜甫一生中最艰难的一个月。



我其实一直猜不透杜甫为什么会把家安在同谷县东南郊。不能住在城里,这是可以想到的,他们既住不起客栈,也租不起房子,只能自己想办法。可是,为什么是东南郊的飞龙峡呢?此处距离县城有三四十公里远,就是如今我走的时候,还觉得艰难。你看那清泥河两岸眼看就要崩析的峭壁,着实让人担忧。果然曾经就有石头崩落谷底,成了一堆乱石,大如民房一般堆积在一起,把飞龙峡口塞得严严实实。青泥河就从这乱石滩里硬闯了一条路来,弯弯曲曲,逶逦地穿过这条峡谷,直奔嘉陵江去了。那么当年的杜甫,又何必走到这么艰险的地方来呢?



远离需要货币交易的居民区的杜甫一家人,自然是要靠山吃山了。杜甫的《同谷七歌》里也确实是这么说的。“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他们一家人在这山野之间靠着捡一些橡、栗充饥。也许别的季节会好一点,可偏偏是冬天,而且还下着大雪,山上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充饥的植物了。可肚子不干,只好和他的儿子上山在雪堆里挖,结果是没有挖到任何东西,一家人只能相对哭泣。“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也许懂些武功的人会好一些,可以抓一些野生动物来充饥,可惜他们一家要么是文弱书生,要么是妇孺,没有被野兽攻击已经算是幸运了。也许有一个青年在会好一些,至少可以卖一些苦力换粮食,可惜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也许……没有也许了,历史已然过去,发生的事情终究发生。杜甫的子女中,有人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中饿死了。也许那时的杜甫,已经存着必死之心了吧,“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



导游是个浪漫主义者,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不断的和我介绍四周的风景,并介绍说杜甫是一个喜欢旅游的人,还说唐朝的诗人都喜欢旅行。他在同谷选了好几个地方,因为这里风景最好,所以才最后决定在这里盖几间草房,也就是现在的杜公祠。她还特地向我强调,全国三十七处杜公祠,“我们同谷县历史最悠久,根据记载,在宗微宗宣和五年,也就是公元一一二三年就建造好了。”我点点头,表示对他们的佩服。



杜公祠就在飞龙峡西岸,当年的几间破茅屋,早已经不在了。如今是一所傍山筑起的小建筑,很像北京地产广告里所谓的独栋别墅。才进山门,就能够看到院子中央立着的杜甫的石雕像。果然像导游说的,长衫加双翅软帽,一幅飘逸之像,可导游非要我从那石雕像眼中看出杜甫忧国忧民的神色来。坦白说我真的没有看出,大约我对造型艺术不会欣赏,就如同我一贯不知道什么是人体艺术一样。



雕像后则是一些平房,两侧立着石碑。我因为来早了,草堂里空得很,导游说这几天人会多起来,因为五一节到了。我对那些雕刻、摩崖没有什么兴趣,这些基本上都是慕名而来的文人的雅题。放着一个诗圣杜甫不管,我哪里有心情去看那些杜甫的仰慕者的表演呢?



五 入川



杜甫也没有心情管别的了,他这一家子又要开始一次迁徙。这一次,是他今年第四次迁徙,也将是最艰难的一次——从飞龙峡往南,入川!



有人说是高适写信给他,也有人说是他给高适写信,总之他要去四川找那个当了彭城刺史的老友高适去了。实际上我一直认为高适没有写信给杜甫,杜甫也没有写信给高适,因为他去同谷之前绝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狼狈的离开,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古代的交通不便,就算杜甫一到同谷就决定去找高适,邮件往来也不会那么迅速。只不过是杜甫偶然得知高适在彭城当刺史,在无路可走的时候,为自己一家人的命运寻找运气的一次冒险。



我甚至相信,杜甫的入川,根本就是一次破釜沉舟。能在这次迁徙中活下来,是赚的;活不下来,就是命。一个月在同谷的生活,可以算是杜甫一生中最悲惨的日子,虽然杜甫的一生没有太多安定的时光,但他往往能够一笑视之。但这一次不行了,否则他不会甚至等不及春暖花开,就冒着风雪入川去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如此清楚地在自己的《发同谷县》诗里,记录下离开同谷的日子:“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自陇右赴成都纪行”。也就是说,不论他是生是死,他都会永远记住这个日子了。



杜甫是沿着我脚下这条清泥峡谷,一直顺着嘉陵江,进入四川的。我就沿着这条路,向前走了大约五公里,因为导游不干了,只好折回。也只有亲自走过这条路,今天看这篇文章的读者,才会明白为什么我说杜甫这一次是破釜沉舟,抱定必死的决心入川了。



不必说他对于高适是否会接济自己心里没有底,一个月前宰盖的教训还在,他怎么能放心得下?虽然后来事实证明了,高适是一个不错的朋友,而且因为严武等人对他都不错,他甚至在四川当了官。也不必说他对于高适在彭城的消息是否可靠还存在担心,因为高适是在五月份才当上彭城刺史的,杜甫那个时候还在洛阳与华州间游走。就是那条蜀道,和这场大雪,他对自己这一家人能不能生入四川都深感担忧。李白的《蜀道难》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边,也响在我的耳边。



直到今天我去走时,这里依然没有特别像样的路。唯有一条尺宽的独轮车道,就这么悬挂在悬崖峭壁之上。导游说当地流传着这样两句民谣,说此处的地形是“隔山不远隔河远”,“对面能说话,见面需半天”,确实把这里的地形说活了。你看这一路下来,全是悬崖峭壁,而两个悬崖之间的距离并不远,正是“山高涧深”的地形的代表。在这种路上走,好天气都危险,更何况几个老弱病残在下雪天呢?难怪仿佛已经下了狠心的杜工部,也对此产生了后怕,乃至于有《泥公山》里:“寄语北来人,后来莫匆匆”的劝告。



杜工部后来写了一首诗,叫《皮木岭》,写出了这一路的艰难:“首路栗亭西,尚想凤凰村。季冬携童稚,辛苦赴蜀门。南登木皮岭,艰险不易论。汗流被我体,祁寒为之暄。远岫争辅佐,千岩自崩奔。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再闻虎豹斗,屡跼风水昏。高有废阁道,摧折如短辕。下有冬青林,石上走长根。西崖特秀发,焕若灵芝繁。润聚金碧气,清无沙土痕。忆观昆仑图,目击悬圃存。对此欲何适,默伤垂老魂。”当今天我再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还是会觉得胆战心惊。



六 结尾



我的思绪到这里,总算停止了。回头再看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写了这么长的一段文字,而时钟也已经指向清晨七点钟了。



最后我想要说的是,乾元二年,让唐王朝的子民们承受了许多不能承受之痛,这些在杜甫的三吏和三别中可以找到完整的影像。而乾元二年,也让杜甫承受了他生命之中最悲惨的一段时光,同时承受这种相似之痛的,还有许许多多普通的老百姓,只是我们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而已。正是因为乾元二年里,杜甫完全与最底层的普通人一样生活过,痛苦过,绝望过,他那种千古文人中独有的大爱精神,才会深深渗透到他的生命中,成为他与其他诗人最大的区别,也成为了他真正成为中华民族诗圣的开始。



如今,杜甫的入川就此结束,我的入川却才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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