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intom 发表于 2004-6-6 16:14:58

[转帖]巨象的婚礼


  我常在海边呆一整天,不厌其烦地走在断壁残垣中。
  埋没在草丛里的废墟,探出断裂的钢筋水泥,不远处海水退潮,露出大片荒凉的泥滩。在残破的风景里,看夜归的白鹭成君掠过头顶,舒展的双翼在余辉中呈现炫目的光圈,逐渐远去暮色渐起的天空,悲凉而甜美。
  我有一部海欧相机,28-137CM镜头。它能记住我想要留下的时光,记住那些光阴里思念的方式。
  每周我都寄去一些黑白照片和深夜写下的日记。他总在回信里说:“多点彩色,多点快乐,不要让我担心,好吗?”
                 
  某天从海边回来经过巨象咖啡吧,门口贴着招聘启事。
  这家店像个彩色玻璃缸,外墙漆满活泼的动物卡通画,里面如同这个小镇明朗的天空,深深浅浅的蓝色缀满星星和雪花。
  我需要多点彩色,于是留在巨象打工。
                 
  巨象的老板在城里当美术老师,平时只有店长水云姐,店员小A和我轮流看店。
  水云姐说:“巨象的招牌奶茶是小镇里独一无二的,其精髓全在煮红茶的功夫。”
  一天包红茶配两升水,水开后倒入茶叶,煮五分钟闷十分钟,过滤,调制奶精和糖水……
  许多功序繁琐而细致,水去姐有条不紊地一一操作。阳光透过厨房的玻璃窗映在他身上,有种婉约曼妙的美感。巨象的傍晚飘满红茶的麦香,外面的空气被染色红茶的颜色。而我逐渐慵懒,不再为废墟里的青草气味着述,忘记思考,忘记悲伤。
                 
  夜幕降临,店里慢慢坐满客人。水去姐永远笑容可掬地面对每个人。细长柔软的手指间晃出雪克杯银亮杯银亮的光弧,像变魔术一样在吧台上列出一杯杯颜色各异的饮料“巴黎香榭”、“红颜知已”、“蓝色忧郁”……媚俗却浪漫的名字使人心踏实,但始终是虚荣的满足。
  我总躲在吧台后面,冷眼看满场的人群,男男女女,轻颦浅笑。这其中,有谁真的懂得爱情吗?
  那个矮胖的财经系男生又把大束玫瑰花藏在吧台后面,等来窈窕的艺术系美女,便殷勤地连同奶茶奉上。而每次这样的戏码中,艺术系美女都不厌其烦地做出惊喜的表情。
  某个长得不错的工商系帅哥又换了女朋友,说着一如从前的甜言蜜语,总是“相见恨晚”饥渴难奈的样子。昨夜,旧女友委屈的泪水早已不值一提。
  英语系一对出名的“悲剧”,永远是恐龙买单,貌似王子的男生去在角落摆酷。
  还有号称“城市猎人”的小A,不当班时混迹在不同的客人堆里,享受呼来喝去的快感,俨然宴会中的女主人。
  这些人不过是四处游动的影子,局促焦灼地找着什么。
  我能穿透他们看见满屋蓝色和缀在其中天真的星星和雪花。为了看见的,我也微笑,因为我正照他说的,给自己多些彩色。
  他在另一个城市上学,正正逐渐习惯习惯没有我陪伴的生活。
  深夜打烊后,独自走回鼾声四起的宿舍,我却不断想象如果他在身边。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爱他,似乎只有我的爱情才是爱情。巨象里,每天上演的肥皂剧,看着笑着,鄙视着。
                 
  我最乐意和水云姐在有阳光的店堂里摆弄各种颜色的饮料。浓的果汁注入清水中,曲折的线纠缠,游离,沉淀,缓缓地融成红的,绿的,黄的整杯的色彩。这时,内心便突然无比柔软,双眼也不觉地充满盈盈的水。我一步不漏地按照水云姐的秘诀做,包括冰块的数量,果调和水的比例,甚至冰块的融化程度和搅拌时间,一点都不敢马虎。但总缺少某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在酸甜之间有丝无法捕捉的感觉。
  水云姐说:“任何饮料都有独特的颜色和气味,更特别是它们也有各自不同的灵魂。而捕捉它们的灵魂,如同想念一个人,跨过幽远的时空,也能准确地记起他的味道,温度甚至阳光里那个人身上的颜色。”
  我循着水云姐的话,回忆不在身边的他。他脸颊上淡淡的烟草味,他的黑色T恤,还有拥抱的温暖。最后一次在他怀里哭,已经隔了半年。我的右脸颊忽然有些冰凉,好象那次贴在他哭湿的胸膛上……这个下午,巨象里反复唱着游鸿明《五月的雪》,我们则沉在各自的记忆里,沉默了整个下午。
                 
  水云姐的丈夫下周从家乡来,要在城里找工作。
  “这下不用再千里迢迢地牵肠挂肚了。水云姐,快做个幸福的pose,我给你拍照留恋。”小A举着手里的傻瓜相机调侃道。
  水云姐浅浅一笑:“不了,今天的红茶还没煮,我去忙了。”
  小A在店堂里兴奋地拍照,一会儿是吧台,一会二是外卖窗口,一会儿又跑到门口拍巨象的招牌。“城市猎人”总算在毕业前逮到一头大肥狼,不久就要去伤害了。
  那天晚上,小A请来一大帮朋友,买单的大肥狼一脸无奈。小A终于名副其实地成了宴会的女主人,在人群中如鱼得水。宴会中,有人嚎啕大哭,是那个专送玫瑰花的财经系男生。他身边再也没有人不厌其烦地作惊喜的样子。艺术系美女居然挽着工商系帅哥的胳膊,熟视无睹,傲然离去。
  这些闹剧。分不清谁是主角。每个人都一主角自居,一自己的方式和准则坦白对人生的欲望。
  我留下帮水云姐收拾清洗,知道凌晨两点。她仍然微笑,但持续着下午沉默的神色。我隐密的花朵,却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温暖而盛开。
                 
  小镇的夏天逐渐炎热,暑假快到了,大四的陆续离开。学校电台反复播出送别的老歌,巨象的生意也少了一批熟悉的老客户。没有从前热闹了。有时和水云姐对坐在店堂里沉默,感觉到彼此身上越来越清晰的寂寞。
  她丈夫来了半个月,仍没找到工作。一天到晚地闲逛,或者在隔壁的眼镜店打牌度日。水云姐依旧孜孜不倦地忙着店里的杂活,眼神却一天天黯淡下去。
  我已许久没去海边,没课的下午便躲在开着空调的店里看书。
  手边一杯澄亮的冰水,只听齐豫干净的歌声。于是昏昏欲睡,梦见自己是深海里的鱼,爱上了天空的飞鸟,然后嘤嘤着哭泣醒来。远方的人很长时间杳无音讯,而我一如既往得写字给他看,却不再寄去颓败的黑白照片。
                 
  “水云姐,你很爱过什么人吗?”
  “爱情是你们这些孩子的事,对于我,年代久远了。”
  “在姐夫之前后之后,有过让你心疼的人吧。越想忘就越忘不掉。”
  “小不点,你什么都懂啊?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懂得,留不住了才发现不懂。”
  我的语气平淡。在漫长的期待里已经摒弃了自以为颓废且深刻的思念方式,把自己变成冰水混合物,不深不浅的零度扯成一条直线。
  她有些吃惊,而后婉尔一笑::“过眼云烟……有些人相见不如怀念。”
  “怀念真的比相守好吗?也许还有许多承诺来不及兑现。”
  ‘承诺太重了。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显然被现实压在回忆里,不见天日。他或者爱我,我也爱他,但现在我们却守着各自的另一半……“这个下午,水云姐讲了个故事,一直藏在她心里的人终于浮出水面。
                 
  何西十岁那年暑假,住在乡下爷爷家。邻居有棵大桃树,结满粉嫩肥硕的桃子,隔着围墙都能闻监桃子的清香。何西和谗嘴的小伙伴们瞅见邻居的大爷回屋睡午觉,便翻墙过去。这才发现,桃树的树荫里睡这一个小姑娘。粉扑扑的脸蛋,叶像桃子。
  小姑娘被惊醒了,何西的堂弟何平一个箭步冲上去,捂住她的嘴,小声说:“水云,别喊。”她睁大眼睛,使劲儿点头。
  何平慢慢松开手。水云问:“来偷桃子的吧?”
  一群孩子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何西却义正言辞:“都怪你家桃子太香,香味都飘到我家去了。”
  水云得意地笑了。眼睛弯弯月牙儿,右边脸颊绽开一个浅浅的小酒窝……她指指树荫下一篮桃子说:“这些先吃,树上的没熟透呢。我爷说了,爬树要提防摔跤。以后还想吃,说一声就行。”
  后来,何西常带着小伙伴来水云家玩。水云的爷爷会讲好听的故事,也肯让他们放开肚皮吃桃子。有时,他们也玩过家家,水云总扮何西的娘子,等他下班回家,用砖头搭灶子烧饭。何西和伙伴们游泳回来,都不诶水云带条青鱼,养在透明的罐头缸里。暑假结束前,他们再把满满两缸小青鱼倒回溪里。何西说:“下次暑假,它们都长成大鱼了,我还抓给你。”
  果然,何西的暑假年年在乡下过。他和水云两小无猜地过了许多个夏天。一点点长大,一点点疏离过家家的游戏。何西常和水云爬上村口的大鹏山,在山顶上听耳旁擦过的风声,看蜿蜒的溪水如何流过田野,流过人家后院,流向远处不知名的山谷。村里的人家开始飘起炊烟,他们才恋恋不舍得抱着大束野花下山。
                 
  天空的颜色渐渐深了,像秋天的天色,冰蓝剔透。山里的节气总是比外面早一季,又快九月了,何西也要回城里上高二了。
  这天,村庄里炊烟四起,天空布满深红色的霞。何西看见水云脸颊上越来越深的红晕,忽然发觉彼此都长成大人。青梅竹马,不知何时已在心中“噌噌”发芽,拔高。
  “水云,还记得小时候玩过家家吗?”
  “恩,那时小,何平老开我们的玩笑。”
  “如果不是玩笑呢?以后,你肯做的娘子吗?”
  水云羞红脸,大捧纯白的雏菊遮住她上扬的嘴角。她背过身说:“再不回家该晚了。”
  下山的一路,静得只听见归巢的鸟儿梦呓般呢喃。两个人并肩走着,到村口仍然分开。水云先走,忽然又转身。天色渐暗她看见何西白衬衣的衣角在夜风里轻轻拍动,却不敢抬头接他的目光……那目光正灼灼燃烧着,烧得她的心忽上忽下,忐忑不安,攥着野花的手心都渗出水了。
  水云重重地点头,又飞快地跑进村子。何西则一时呆住,立在村口的橡树下,觉得心中开出许多花,姹紫嫣红。
  这年何西已经十八岁,水云刚满十七。
                 
  新年刚过,何西的爸爸突然说要全家回乡下。一路上,爸妈神色凝重,而何西却迫不及待地想念水云。
  忽然,爸爸说:“何西,你长大了,有些事爸妈不能再瞒你了……”
  “爸,怎么这么严肃?”
  爸爸告诉他的话,无疑是晴空霹雳。他做梦都想不到在何家养尊处优十几年,居然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你的生父是村里矿场的工人,二十年前矿场出了一场事故,死了很多人。你的生母大着肚子住回娘家。当初,小村子里医疗条件太差,生你时难产,你下地没两天,她也去了。那时,我和你妈结婚五年又没有孩子,所以……儿子,你亲生外公病重,这趟回去,希望能赶上见他的最后一面……”
  何西心中百感交集,已经泣不成声。
                 
  他被领进熟悉的院子,看见水云的瞬间,两个人都怔住了。床上枯瘦的老人就是水云的爷爷,何西的外公。
  何西忆起小时候在水云家玩,老人注视他的眼神似乎总有难以言喻的疼惜。他的眼泪又不知不觉涌下来。
  身旁有人递来一张手帕,他听见一个哽咽的声音:“哥,别哭了。”那一声“哥”,竟如一把闪着银光的厉刃,在他心上割出血来。抬头只见水云一双婆娑的泪眼,却社么话都说不出口,只是对望着。眼泪流过一个个相伴长大的夏天,又向无边无际的未来流去。
  老人微笑着闭眼走了,送上山的一路,锣鼓震天。何西和水云并肩跟在棺木后面,三步一叩首。深冬的山林,野花都枯了,那时的梦想也一并枯萎,又被送行的人群踏进厚实的泥土。从此,他们也只有沉寂了。
                 
  “因为我们太相似,就连身体里的血液也来自同样的血统。九岁认识他,一起长大,知道错了,竟已晃过十年。听说他也结婚生子了,不知不觉又溜过十年。毕竟年少时这样爱过一次,心甘情愿把他当作一种永远来想念。”说话间,水云姐姐望向窗外如初夏的日光,露出一丝迷惘的微笑。
  深夜回到宿舍,借着苍白的月光给他写信。
  “也许,我也应该把你当成只能怀念的永远,虽然我仍想知道这里晴天,你那也是吗?
  以后我会习惯这个小镇,这方寂寞的天空,独自看风升水起,尽量给自己多些彩色。在巨象遇见很多人,许多事,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场臆想的婚礼,用来证明爱情,用来让自己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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