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intom 发表于 2004-7-27 20:09:25

父亲的一生

父亲是一块土生土长的农民,懒惰、易躁、自私、保守却又多嘴多舌,综观父亲大半辈子的光景,可以从他对我们的情感演变中,摸出个子丑寅卯来。

  母亲生我的那年,正是夏季,那年的天热得像烙铁。蚊子像极了冬季的雪花,漫山遍野。父亲那时正跑红,是生产队的队长,一呼百应,每天都把嘴放在人家的锅里,吃得
肥头大脸。村里事无大小,必须经父亲拍板,才能最后搞定。母亲说,那时父亲一席的确良衬衫,派头十足,新农村的钢笔挂在上衣的招风口袋里,娓娓述说主人的身份,一把大芭蕉扇,更是摇得地动山摇,像个人物。然而,父亲的风光没能遮去母亲的不幸,当父亲在饭桌上酒酣耳热之际,丝毫没有想起家里连猪吃的糠也没有,人——准确的说,老婆、孩子究竟吃啥。我幼年就这样的活在饥饿中,每当我痛哭时,母亲便使劲的挤奶,却只能挤出自己的眼泪,馋得我哇哇大哭,哭得鲜艳而热烈——后来我想这其中有可能还夹杂着骂,一种因饥饿而产生的对大人的憎恨。母亲满月后,便常常出去找吃的,母亲所以不敢白天出去,是怕遇见村里的一些闲人,便会说,“村长的太太出来挖野菜,做戏谁看呢!”母亲便哑了口,喉咙里呼噜噜的响。母亲听父亲后面的跟屁虫大头的老婆说“他大嫂,村长昨个带啥回去,俺那死鬼只包了一手帕饭,一块大肉,把三个孩子馋得像猫叫。”母亲便红了脸,闲话扯开去,摸回家,便是一脸的热泪。母亲不敢大声哭,怕消耗更多的力气,会更饿,哭完后,母亲便把锅里煮着的肥大的水夹菜弄出来,用刀细细的切碎,加一星盐。然后,用一口银白如玉的牙齿,慢慢的磨碎,小心的把汁水聚到嘴边,然后喂我,我堵住母亲的嘴,喝得甜美而畅快,直至母亲的嘴起了烟雾,母亲才始将残渣咽下。不久,父亲从村长的位置上轰然坠下,坠为一个普通的农民,父亲作为一个农民的劣根性就此暴露无遗。

  父亲倒台后,农村的经济其时已有好转,舍得力气,糊口就不大问题,无奈父亲吃油了嘴,活计却丢了。母亲便独自承担家里家外的大事,由于母亲生得美丽,红颜命薄,在外干活,不免受戏弄,回家一抹眼泪。父亲便勃然大怒,然而,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父亲教训不了别人,反遭别人的一番侮辱和好打,回家就把气撒在母亲的身上。那时的我父亲和母亲每天都打仗,真刀真抢。

  一次父亲出外劳动,日上三竿,还未回家,母亲便嘱我先吃,我小心的盛了半碗饭,来到门口,却见父亲拖了一把锹回家,父亲一眼看见我先吃了,脸上顿时乌云翻滚,那时我的上牙和我的下牙敲敲打打,一种大逆不道的思想压住了我。父亲一眼看见了我碗里的饭,眼里不由喷出火来,把遮灰的旧报纸一把扯开,拿碗盛饭,父亲手持饭勺,把锅盖重重的砸在桌子上,热气腾腾中,父亲只看见些许米饭卧在瓦盆中心,萎萎缩缩的,老鼠屎一般。“轰”的一声巨响,父亲把碗摔成了一堆雪花。“吃、吃、吃,老子叫你吃”父亲伸出肥大的手,一把把桌子上的碗碟扫了个稀巴烂。我吓傻了,只茫然的站着,不知事态如何发展,只听到“砰”的一声闷响,不知发生了何事,突觉自己的脑袋一木,急急的用手一摸,却已鸡蛋大肿起一块,原来父亲终于用饭勺侵犯了我的脑袋,父亲这重重的一击,击出了我的勇气,真的,我没有哭,甚至没有一滴眼泪,我小心的把半碗饭吃完,又从地上捡起饭勺,把瓦盆里的饭,统统划归我的碗下,然后,视死如归的咀嚼,嚼得饱和而丰满。父亲此时仍站在那儿,默无声息,海水退潮一般,我想父亲的火气恐怕是没有了。很多年之后,父亲想起这一幕,一定还是追悔莫及,这一勺砸碎了我和父亲之间牵连不断的血缘关系,像四分五裂的瓷器,再难愈合。整整五年,我没有再叫那个把我的脑袋当鼓敲来敲去的人为父亲。后来,母亲厌倦了与那个叫做丈夫的人争斗,在一个阴雨的清晨,母亲怀揣45元钱离家出走,母亲藉此赶到了沈阳,那时逃荒的人很多,母亲作为城市难民是要被送回原地的,母亲后来说,那次如果被送回原地,肯定是死路一条。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母亲吃完施舍饭,又发了两个黑乎乎的馒头后,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问母亲,“愿带孩子吗?”母亲自然一口应允——事情出现了转机,母亲开始在沈阳的一个儿童福利院做饭,整整三年,母亲没有给家里去过一封信,父亲的自私和偏执已彻底伤了母亲的心,母亲把所有的爱给了儿童院的孩子们,不久,母亲在儿童院赢得了很多人的爱护,儿童院的领导已正式提出让母亲办理沈阳市户口,报告打上去了。后来母亲跟我说:“自己真正伤了心,在整个三年里,她没有想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后来,父亲不知从哪弄来母亲的地址,不断写信,写得凄惨而蹩脚。母亲再不理会,后来有一次父亲寄信来,母亲叫人看,可是信封里啥也没有。看信的人动了恻隐之心,说:“这男人的神经可能坏了,”于是开始劝母亲回去,母亲实在想不起那个骄横不可一世的人会如此窝囊,会如此不堪一击,然而,那一封无字信,无疑击碎了母亲脆弱的心,母亲终于在一个清晨回到家。到站的时候,我父亲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衣,站在夏日下,鲜汗淋漓,颈伸得一如长鹅,母亲不由潸然泪下,一块最温柔的情愫被牵动。母亲后来跟我说:“那一刻,一下子勾销了过去的一切恩恩怨怨。”回家后,我家的小屋像孩子的摇篮,风吹摇晃,雨打凄凉,父亲的身上更是生满了肥虱,母亲在痛骂之余,又同情起这个运交华盖的家伙。我父亲就此向我母亲举手投降,永不反悔。

  此后的二十多年里,父亲和母亲再也没有吵过一次架,同时双边关系有所好转的还有我们,父亲开始勤劳起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得脚不粘地,父亲仍然爱吃,每当这时候,我总要拿起饭勺,戏说当年父亲的“神勇”,我父亲一下子便羞愧无言,任我说得天马行空,天花乱坠,只做一副忏悔状,让人深感可怜。听母亲说,我出世后,父亲整个抱我的时间不足一整天,然而,现在的父亲已能长时间的哄孙子玩,且心甘情愿,毫无怨言,有时父亲还能像老母鸡疼小鸡一样,把自己该吃的那一份,无偿的送到孙子的嘴里,同时,不免暗地咽一下口水。

  父亲虽有诸多毛病,但父亲在以后的几十年里,用顽强的自制力与自己的天性作斗,把我们一个个抚养成人,父亲,面对您的沧桑和劳苦,我难说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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